【维亮】朗月垂光
从钟会的宴席上回来，姜维走了条小道。他半是有意地避开了喧嚣，召来了豢养的死士，打算借着月光写下早已构思好的短信。一地清辉流泻。
“愿陛下忍数日之辱，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，日月幽而复明。”维顿首。
二十三字。他本应写得很快，却发现本来明亮的月竟迅速地给乌云遮了，不免皱起眉，欲眯眼看个清楚。他年少时目力极好，此刻则不得不为衰老感到转瞬即逝的无奈。
“伯约。”
姜维一惊，面上却不动声色。
很久无人喊他的字。当阳亭侯、平襄侯，皇帝的爱卿，部下的大将军，他不常是“伯约”了。
这声音却宛如一位故人。
他素来不信怪力乱神之事，因而沉着道：“何人在此作乱？”
“伯约，你不必如此。”
姜维终于回过头来，看见了年轻的丞相。
“先生？”
诸葛亮周身萦着柔和的暖光，他对姜维伸出手。姜维不由自主地想接那片光，光却溶溶地游走过他的身体。他没有意识到周围骤然安静下来。
“伯约，强弩之末，不能穿鲁缟。你可知道此计若不成，你……”最终诸葛亮也没有说完这句话，尾音低低地化为一声浅叹。
姜维笑：“先生来看我，竟就是为此事么？”
诸葛亮已归位、列仙班，尘世间事已如过眼云烟，他本不该在意。然而顷刻之间，他已经看穿古今，也读到后人说：
“姜维策名魏室，而外奔蜀朝，违君徇利，不可谓忠；捐亲苟免，不可谓孝；害加旧邦，不可谓义；败不死难，不可谓节。”
“姜维粗有文武，志立功名，而玩众黩旅，明断不周，终致陨毙。”
后人眼里的伯约将被鄙夷、唾弃、踏入尘埃，他们将不理解我为何从千万人中选了他。而他只是为践当初一诺，为了一个不能实现的理想。诸葛亮怅然地想，自己能坐享清名被人间朝拜两千年，伯约的生前身后名呢？
姜维却直直地迎着他的目光，“或许是我在做梦。但既然见到了您……”他突然跪下来叩首。
诸葛亮以为他说一些复国大志的话，却听到姜维闷闷的声音：“先生，这么久了，我……很想念您。不过，应该很快就能见面了。”
诸葛亮一时有些不忍。他想要扶起姜维，却只能徒劳地将掌心月光穿过眼前人的肩膀。
“以前维把名节看得很重，在输给丞相后虽是心服口服，却也厌弃过自己。但了解丞相为人后，就知道父亲为何被先帝触动了。此后，维便明白：盖世功名将底用？从前错怨天公。——男儿行处是，莫要论穷通。”
月似乎要从云层里钻出来，莹莹的光洒在姜维斑白的鬓发上。
“所以，只要还有一线希望，无论代价是什么，维都会勉力一试。不仅是丞相的遗志，更是维自己的选择。”
于是诸葛亮悲伤又欣慰。
“先生，维没有来得及告诉您，对您的仰慕有多少。只能用行动来证明。天下人皆误解我，但我知道，丞相不会的。”
姜维很少一下子说这么多的话，却表达得很连贯。诸葛亮想：伯约是不是想说这些很久了？……我相信我的判断，相信伯约的意志，但这一切终究还是太残酷。也罢，也罢，兴衰更替之间流的血还少么？
“那么，”诸葛亮咽下不忍，“照顾好自己，伯约。”
姜维没有再看诸葛亮淡去的身影，只是抬头仰望月亮。云破月来，朗朗垂光，那样皎洁纯净的光芒，渡给了世间众生，无私地，平等地。
身旁的死士探寻地喊：“大将军？”
姜维揉了揉太阳穴。刚刚的一切，是幻觉还是梦？
至于这场悲壮的谋略终于带来了命定的死亡和重逢，就是后话了；至于八十三年后，诸葛亮不顾姜维的劝阻，损耗了数年道行，让那封短信被人从旧宫殿里发现的事，也都被写入了传说。
